方维规:欧洲“沙龙”小史
发布时间: 2016-03-01
方维规《欧洲“沙龙”小史》,费冬梅著《沙龙: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(1917-1937)》“代序”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6年,页7-15;另载《中国图书评论》,3/2016,页63-69。 代序:欧洲“沙龙”小史 2015年12月在巴黎讲学,冬梅寄来她的专著《沙龙: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(1917-1937)》二校稿让我作序。这次讲学就住在市中心巴黎圣母院不远的街道,闲暇的时候常在塞纳河边散步,常去咖啡馆和酒馆,还有那数不清的博物馆和画廊,深深地感受到这座城市的文化积淀和底蕴。几百年前,法国贵族和宫廷文化的影响力日益弱化,市民阶层逐渐走上历史舞台,沙龙和咖啡馆对精神生活的影响日渐明显,也就是哈贝马斯(J. Habermas)在其《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》中所说的那种景象。在巴黎读《沙龙》文稿,自然别有趣味,很能激发“思古”之情:有些豪宅深院,正是彼时著名沙龙所在。这里不仅是沙龙的诞生地,也是中土西去者初识沙龙之地。最初领略沙龙风情的中国人,当为清季最早的驻外使节。而他们踏上西土的年代,恰逢所谓“沙龙时代”的19世纪。 光绪四年一月至六月,即1878年春夏,张德彝和其他使馆官员随郭星使在伦敦和巴黎赴“无数”茶会。从《随使英俄记》可以见出,当初与西人的不少交往应酬,多半以中国传统用词“茶会”称之,且为宽泛含糊的说法。总的看来,“茶会”约有两种含义,一为请宴、招待会之类的外事活动,亦即“party”(直至20世纪上半叶,不少中国文人雅士常用party意义上的“茶会”称谓“聚会”);一为“沙龙”亦即salon。仅在这半年时间里,张德彝随星使赴索立斯百里 以上不多的一些文字,主要叙写中国人是何时初识沙龙的,也就是一个西方事物何时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并见诸于文字。进入20世纪以后,用“茶会”说salon者,亦不乏其人,比如胡适在《美国的妇人: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讲演》(载《新青年》第五卷第三号, 《沙龙》一书以1917-1937年为时间框架,围绕曾朴、邵洵美、朱光潜、林徽因四者的著名沙龙,深入查考了主要分布于上海和北平两地的沙龙文化的兴起和发展。从沙龙这一特定的都市空间来挖掘一种时尚文化与文学生产的关系,同时折射出那个历史时期一部分文化人的精神面貌和关怀,自有其独特之处,理当成为中国现代文化史和文学史的一个篇章。冬梅是这方面的专家,而我只是借助文稿才得知一些往事。所知不多,也就不敢妄加评论。 沙龙是西洋舶来品。该书在探究中土沙龙之前,首先介绍了欧洲沙龙的历史发展,这是必要的。然而,中国学界在论述西方沙龙时,迄今似有不少以讹传讹的现象,这也包括个别中译西方著述中的一些不准确的说法。因此,我想借此机会对欧洲沙龙的源流、演变和特征做一个简要的梳理,且主要以沙龙的发源地、沙龙文化尤为发达的法国为考证对象。名曰“小史”,即提纲挈领。这既可视为对有些说法的订正或对有些论述的补充,而就《沙龙》的架构安排而言,或许也是一种形式的开场。 据1742年《策德勒普通百科辞书》(Zedler’s Universal-Lexicon)之说,法语salon(沙龙)借义于宫廷的代表性建筑,表示“主厅”“会客厅”。与西班牙语salón一样,这个法语词源于意大利语salone,即轩敞的sala(正厅)。在法语和西班牙语中,“沙龙”也早被用来指称“主厅”里举办的(社交)活动。 1600年以降的法兰西土地上,也就是胡格诺派教徒的八次内战(1562-1598)所带来的蛮荒之后,君主集权和与之抗衡的文明运动,共同为沙龙文化的兴起提供了土壤。封建领主和贵族因动乱而逃离其乡村领地,巴黎开始出现各种尚美圈子,并被视为新型的交际文化。许多贵族宫殿在巴黎拔地而起;贵族生活与新兴市民生活的接触,催生出各种沙龙,或曰私密小天地(ruelle)。沙龙的早期发展与贵族结构的改变密切相关,贵人显要由于权力的丧失而急需寻求补偿和“升华”,并以精英文化拒斥鄙俗糜烂的宫廷文化。野蛮之后,人们竭力追求文化的精致化。沙龙讲究时尚和风度,还有打情骂俏,仪式化的舞蹈,即兴表演和机智的言谈,都令沙龙特具魅力。 沙龙是介于公共空间和私密场所之间的社交圈子,多半以一个殷实聪颖的女主人(salonnière)为中心,不少沙龙贵妇本来就是贵族,而且才貌双全。女主人定期或在固定会客日(jour fixe)与宾客(habitués)聚会,有新朋也有旧友,不少人都是名流。就沙龙的文化渊源而言,可追溯到中世纪骑士对名媛贵妇的爱慕之情及情人约会(Cours d’amour),以及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交际形式;并且,沙龙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宫廷建筑有着许多相似之处。 尽管如此,沙龙的真正历史起始于朗布依埃夫人(M. de Rambouillet)临近卢浮宫的沙龙:Hôtel de Rambouillet。从1610起,她定期在其著名“蓝屋”(chambre bleue)招待作家和政治家,这是巴黎最早的尚美圈子,也是与宫廷颉颃的另一种公共空间——这是其新奇之处!也是从那个时候起,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逐步提高,她们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文化声誉,一个个女才子走到前台争奇斗艳。文化精致化的极端表现,或曰法国文化史中的所谓“préciosité”风格,亦当源自朗布依埃夫人的沙龙。 约从17世纪中叶起,法国人眼里特别有文化的生活方式和行为举止,被形容为précieux或préciosité,既有“高贵”“典雅”“精致”的意思,亦有“做作”和“故作姿态”之义。这在巴黎沙龙文化中尤为明显,特别体现于谈吐和调情。这个概念形容有教养、有品味、有身份的人,不少沙龙女主人也以les précieuses自居。她们是秩序的维护者,沙龙中谈论品味问题时最有发言权的人,也就是最讲préciosité的人。另一方面,附庸风雅、过于招摇的女人也常被如此形容,被视为可笑的拿腔作势者。新近从事女性解放课题的研究,甚至认为préciosité对斯时文学做出了创造性贡献,以莫里哀(Molière)的著名剧作《可笑的女才子》(Les Précieuses ridicules,1659年首演,1660年印刷出版)为关键。有人认为朗布依埃夫人就是该剧的人物原型之一。 在17/18世纪的巴黎沙龙里,贵族与富有市民、艺术家与学者聚集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远离宫廷和教会的新的公共空间。与贵族世界不同,沙龙基本上是一个开放的社交圈子,社会成分是混杂的,但在观念上是平等的。沙龙无视阶层和性别的界线,成为自由的思想交流场所。人们追求社交、精神和艺术创造性,消弭社会等级和歧视(例如对妇女和犹太人的歧视)。沙龙常客能够保证话题的持续性,人们在那里畅谈文学、艺术、哲学或政治问题。 沙龙的历史与欧洲启蒙运动密切相关。在整个18世纪,法国沙龙对启蒙运动的发展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,并培育了法国大革命的土壤。丰特奈尔(B. de Fontenelle)、拉莫特(A. de 尤其是 沙龙在18世纪的新发展,以“理性交际”为观念前提,这使沙龙文化与启蒙运动的联系彰显无遗:在百科全书派中,“沙龙”发展为一种艺术批评形式。随着以沙龙命名的艺术展的不断兴盛,也出现了公开的艺术批评:18世纪最著名的艺术批评家当数狄德罗,他总共撰写了九篇沙龙评论,这也是现代意义上的艺术批评之起源,其批评文字至今令人钦佩。自1759年起,也就是狄德罗给其艺术随笔冠以Salons(《沙龙》),这一法语词的运用得到了重要拓展,常见于后来的艺术批评。在法国,承袭这一用法的有波德莱尔(Ch. Baudelaire)、左拉(É. Zola)等人,在德国则见之于海涅(H. Heine)。 如前所述,17世纪的巴黎沙龙是贵族、知识者和艺术家喜爱的聚会场所,能够出入于朗布依埃夫人、雷卡 前文所说“préciosité”(我暂且译之为“典雅派”),后来演变为一种潮流。它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朗布依埃夫人的蓝屋。1661年,德叟梅思(A. B. de Somaize)的《典雅派大辞典》(Le grand dictionnaire des pretieuses)问世,其中附有此前一年由他主编出版的《私密天地言谈之钥》(Clef de la langue des ruelles),也就是沙龙语言要领。这对当时的法语和文体都产生了重大影响。《典雅派大辞典》共列出400名法兰西名人,称其为préciosité的推动者,并把préciosité定义为群体现象。同样,朗布依埃夫人沙龙里形成的(用今天的话说)关乎文学生产、传播和接受方面的交际活动,也在典雅派那里得到传承。 文学沙龙堪称最典型的沙龙,沙龙起始就少不了文学话题,比如朗布依埃夫人沙龙中的谈资。可是,明确地起用“沙龙”作为文学社交概念,还是后来的事。作为“文学交际”(société littéraire)的同义词,“沙龙”见之于马蒙泰尔的回忆录(1800-1806),或斯达尔夫人(Mme de Staël)的小说《柯丽娜》(Corinne ou l’Italie, 1807)。沙龙被看做文学交际的一种特殊形式。 就此而言,我们还可以把目光转向欧洲其他地方: 文学沙龙在18世纪的德意志土地上走红,成为市民社会的交际场所,贵族一般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。在德意志诸侯领地,沙龙原本只是宫廷的特权和习俗。然而时代发生了变化:魏玛的阿马利亚 在俄国,沙龙女主人弗贡思卡佳 从文化地理上看,18、19世纪和20世纪初,沙龙主要集中在欧洲都市和国都,那里有滋生沙龙的良好土壤,例如 前文说及狄德罗的沙龙随笔,那是他应好友、德国人格林(M. Grimm)之邀,为卢浮宫两年一度的艺术展而撰写的九篇“专栏”文章(1759-1781),发表于格林主编、供欧洲少数精英和贵族阅读的手抄刊物《文学、哲学和批评通讯》(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, philosophique et critique)。这便涉及法语“salon”的另一个义项,即“艺术展”。下面我就简单胪列一下法国Salon/艺术展的历史发展: Salon/艺术展可追溯至1665年的第一次皇家艺术展,那是一次不对公众开放的沙龙。嗣后,国王路易十四于1667年特许法兰西皇家美术学院成员在卢浮宫展出其作品。1669年,艺术展首次将展馆设在卢浮宫的大画廊(Grande Galerie);战争或其他原因,迫使艺术展时断时续。直至1725年,展会一直在大画廊举办,此后移至卢浮宫方形沙龙(Salon Carré)。1737年至1748年,艺术展每年一届(1744年除外),此后至1794年为双年展。展品多的时候,卢浮宫阿波罗沙龙(Salon d’Apollon)亦充展厅。因为展会总在春季举办,人们后来习惯称之为“五月沙龙”(Salon de Mai)。 这些艺术沙龙中展出的作品,均由评委严格审定,都很符合皇室艺术趣味亦即主流风格取向和品味,基本上只有皇家美术学院成员才能参展。1665年至法国大革命的1789年,38次艺术沙龙每次只展出40至70位艺术家的作品,其中约四分之三为绘画作品,其余为雕塑等作品。进入19世纪以后,这个官方展会成为法国首都万众瞩目、最具魅力的文化活动之一。1848年之后,这个艺术沙龙在巴黎大皇宫(Grand Palais)举办。 1848革命以后,尽管不属于美术院的艺术家也能力争参展,但是遴选大权依然在美术院成员之手,而这些人只认可传统风格的作品。于是,被拒绝的艺术家得到拿破仑三世允准,于1863年创立“落选者沙龙”(Salon des Refusés,亦可译“淘汰作品展”),展示自己的作品,其中包括布丹(E. Boudin)、塞尚(P. Cézanne)、马奈(É. Manet)、毕沙罗(C. Pissarro)等画家的作品。这个艺术史上非同一般的对立沙龙的问世,被许多艺术史家视为现代艺术的诞辰。1884年,不被皇家美术院接受的独立艺术家成立了“独立沙龙”(Salon des Indépendantes),以此与官方的“五月沙龙”分庭抗礼。由于没有自己的评委,他们既不评选也不颁奖。 1889年,也就是巴黎举办世博会那年,官方沙龙成员在参展问题上的不一致意见,导致艺术家群体的分裂,其中许多人后来以新成立的“法国美术家协会”的名义,每年举办一次艺术展。独立于法兰西美术院的还有巴黎建筑师儒尔丹(F. Jourdain)于1903年领衔创建的“秋季沙龙”(Salon d’Automne)。为人所知的风格而外,人们在那里还能见到野兽派、立体派艺术家的作品。除了所谓“高雅艺术”(Arts Majeurs),那里还展出建筑模型、雕塑作品和工艺品。 关于“艺术展”意义上的“沙龙”,刘半侬(刘半农)的节译作品《灵霞馆笔记:倍那儿》(载《新青年》第三卷第六号, 至于文学沙龙亦即“文学交际”意义上的沙龙,李劼人在论述《法兰西自然主义以后的小说》(载《少年中国》第三卷第十期,